一
饿的滋味太难忍受。
阿诚十岁以前,从没有吃饱过,胃袋像个干瘪的果实,缩在他的躯体里摇摇欲坠,永不得满足。
人生在世,不过吃喝二字,先前他在孤儿院里,耳朵灵,听几个阿妈说过这话,那时他好歹可以吃点东西,摸着肚子想:他的吃喝加起来,林林总总大概是一半不到的人生吧。
他七岁,在孤儿院算年纪大的,又是个男孩儿,那些人来来往往,只怕养不熟。好不容易有一天,一个女人走进来,脑子或许有些问题,抱着他又哭又笑,说自己是他的姆妈。
阿诚愣着脸,由她抱由她亲,心里想,这是我的姆妈?
姆妈爱了他一些时日,突然变脸,从亲儿子变成了小杂种。
阿诚莫名其妙,这女人果然脑子有点问题。
可她之前视他为眼珠子,给他吃饱饭,穿暖烘烘的衣服,还承诺让他上学,以后一定比明家的少爷有出息,阿诚记着那些好,没有逃,忍受着姆妈的疯病过日子。
姆妈很快就不是姆妈了,眼珠子也成了眼中钉,饥饿重新席卷了他。
他想要逃的时候,已经逃不了了。
阿诚死了。
二
10岁的阿诚死在一个冷冷的月夜。
月亮那么亮,好像月宫里的仙子突然恻隐。
阿诚活了过来,不是人,是泥土。
泥土成精,也可以叫得上一句活物,就算没有心没有胃没有任何器官,但也会饿。
“大概是因为我是饿死的吧。”明诚捏着自己的手,吃不了,觉得可惜。
一开始,他被明楼捡回家去,喂了些吃的,人的食物已经吃不惯了,想吃人。
怕,做人没做够,就想着要吃人,自己是个怪物。
阿诚郁郁寡欢了许久,他如此瘦小,眉眼里常充盈悲伤,明楼便愈发要把他放在自己眼皮下,仔细盯着。
他是泥土,不吃东西也能活,只是饿的滋味难受,渐渐也学会从人类食物里尝出一点淡薄的味道。
三
明诚长成了大家都喜欢的样子,有礼貌,知分寸,理想还那样伟大。
他杀得第一个人是个汉奸。没人怪他,他的朋友都敬佩他,这让他那样快乐。
每只妖都有自己的进食法子,泥土让人变成泥土,人的血肉是养分,浸透他的身体,这么多年,终于吃饱一回,只是那神经,像顽固的橡皮圈,嚼不动,化不去。
嘘,都得瞒着明楼。
明诚摸着衬衫,看里衬被自己身体沾出一点点血色,皱起了眉。
四
“不画画?又玩上陶土了?”
明诚掐住自己的心,看明楼坐在自己面前,捧住自己扑簌簌落土的心。
“这泥倒是好泥。”
啊!他在夸奖我!
明诚笑开,明楼见他忽然快乐,也笑起来:“也觉得做得不好,不好意思了?”
明诚随意点头,半抬起眼,等着他细细的说教。
明楼捏着他的心脏,沾着泥土的手划过他的脸:“那就好好学画画,打好基础。”
泥土落下来,又循环到明楼手上的那颗心。
“我是做模型。”
明诚把自己制作完毕,烧成坚硬瓷器。
明楼有一日,在餐桌上细细看他,看得他缩起目光,手脚冰凉。
“怎么白了些?”
他那颗瓷心终于安静:“哎,关了些日子画画。”
大哥喝粥的手微微一顿,又舀了一勺,凛着神色道:“那些就当玩儿便好。”
五
“你实在是有出息!”
明诚去巴黎学艺术,画依然没有长进,杀人的手段倒是越发高明,被人器重,于是得意忘形。
见到大哥,也不是预料中的时候。
只好跪在雪地里,看着大哥怒发冲冠,下落的鞭子他倒不怕,只是苦恼怎样做出伤口的红痕。
“打小就不让人省心!原以为大了懂事听话,不过是你的假皮!真是大有长进!”明楼冷冷一笑,切齿将“大有长进”四个字念得铿锵有力,掷地有声。
六
明楼做戏,虚中带实。
他本就是三分怒气,一分惊慌,六分担心,教训起弟弟也绝不留情。
打完心疼,回去给人擦药,谁知被躲了过去。
明诚裹着他的大衣,期期艾艾:“大,大哥,我认罚。”
他闪进房里,留明楼一人生气。
好!好!撕破了脸皮,便不装样了!
“没良心的小白眼狼!”明楼心里暗骂,“倒是逼着我要坦白!”
门里的明诚脱下衣服,望着光滑的背暗自苦恼,变化了一会儿,浮出的伤痕狰狞,血肉模糊。他拧成扭曲的姿势,看镜中人背后交错的伤口,太夸张了,还是要淡一些?
他这样纠结,探出手狠狠戳向伤口,面无表情。
明楼开门进来,正看见他如此自残。
此时的怒火更胜方才。
“阿诚!!”
他极怒地喝止,这不听话的小家伙,私底下就是这样对自己?不把血肉当做血肉,只做一团死物,胡搅蛮缠,匆匆打包,再送自己一个灿烂微笑?
大哥心力交瘁,音量极高,手上温柔,小心翼翼把他抱到床上,为他伤口撒药。
“疼不要忍。”
明诚嘴角带笑,摇头:“不疼。”
“又撒谎。”
“不撒谎,真的。”明诚眼里是明亮的光,“我很快活。”
七
明楼有幸见过阿诚杀人。
实在是,实在是难以描述。
明楼想一想,大概是太招摇,做他们这一行,最不能惹的就是招摇。
弟弟扮作一个服务生,把人带到楼梯间的角落里,多少只眼睛看着,半点不谨慎。明楼叹气,悄悄跟过去。
阿诚倒是学会了先把人打晕,脚步轻快,眼里透出快乐,手里不知道攥着什么试剂,铁锈色,落下来的时候黏答答,像变质的人血,浇在那人尸上,冒一阵烟儿,血肉便没了,白骨上缠着神经,也成了铁锈色,像个怪异的艺术品。
他抱“艺术品”抱的很小心,神经一根不乱,被他放进车的后座,扬长而去。
此过程中,哥哥一直十分冷静,他甚至摘下金丝眼镜,怕反光的镜面惊动了小怪物弟弟。
明家的教育大抵是哪里出了点问题。
阿诚表里不一。
明台纨绔子弟。
哥哥又吞回了说教的心思,杀人的癖好太隐秘,此种事情就和男女情事一样,各人都有点不可说的偏爱,阿诚皮薄,戳穿以后少不得要给脸色看。
八
阿诚长大以后,常有饱餐一顿的机会。
这机会自然也是来之不易,出任务是走生死场,他虽然是妖,可陶瓷的身体有时候也会碎。
阿诚什么都不怕,只是去杀人前,把那颗大哥做的心挖出来,好好放在盒子里。
一开始九死一生,前九回都不小心暴露,逃跑时佯装中弹身亡,把瓷片化成泥土,蜿蜒回家。“一生”之后再无失手,学医学画,文理相合,琢磨出一套干脆又艺术的杀人方法,时常可以饱腹,死者里恶贯满盈的日本人占了三分之二,余下亦是奸恶卖国之流,他吃的甚为心安。
满足之后,瓷化身体,继而疏散自己,一滩白泥贴在地上,看月光。
如今的日子是天堂,不是人也没有关系。
九
阿诚,阿诚!
大哥有话要问你。
白泥沉醉于浑噩里,想变人时,大哥的皮鞋已经踩进了屋子。
他那颗存在盒子里的心慌得不像样,在桌子上悄悄地震动。
明楼觉出异样,四周环顾。
出来,我看见车了。
多大了?和大哥玩捉迷藏?
明楼一边恫吓,一边巡视,在他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。
现在知道怕了?躲着不敢见人了?我是不是告诉过你,做事不要莽撞,不要莽撞?你呢?你以为穿个服务生的衣服,把人带到楼梯间,就没人看见你了么?
……
明楼苦口婆心,絮絮叨叨,拿出小时候教书的架势。
白泥晕乎乎,游进床底。
明楼掀起床单,低头一探。
桌子大大一晃,心要从盒子里蹦出来,自然也牵走明楼的注意。
明楼带走了那颗心。
十
明楼本以为,这个小小的陶瓷心早被阿诚丢弃。
以前有一日他提起来问,阿诚支支吾吾不说,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,他全当他弄丢,如今在这小盒里见到,不得不说是意外惊喜。
也算是自己亲自做的,送给弟弟的第一份礼物。
小盒精致,瓷心莹润,足可见主人爱惜之重。
明楼拇指抚过,嘴角牵起笑意。
他摸过的地方,小小烫意悄然而至。
阿诚变成人,身体发热。
心体同源,明楼摸着那颗心,就像抚摸他的身体。
他几乎立不住,撑着墙深深呼吸,月色渐渐淡去,他终于叩响大哥的门。
大哥房里没有开灯,只有朦胧的月光。
黑暗可以隐藏许多情绪,阿诚坦然下来,让那心像个死物。
“大哥。”
“嗯?”
“我来,来要回那颗心。”
“你刚才去哪儿了。”
“处理尸体。”
“知道我要说什么?”
阿诚想起明楼在房里说的那些话,眨出笑意,却怕被发现,垂下头,答:“隐约猜得到。”
明楼哼了声。
“来做甚?”
“要回我的心。”
“以前怎不见它?”
“以前都带在身上。”
片刻静谧。
明楼的呼吸声清晰可闻。
大哥有些心慌。阿诚判断他的呼吸,暗自分析。
“一直都带在身上?”
“当然。”
“今天怎么放在你的桌子上?”
阿诚浅浅一笑:“要杀人当然不能带着,怕碎。”
“大哥,还给我吧。”
“以后放我这。”
两道声音一起响起,又一起安静。
“您说什么?”
“你年纪太轻,做事莽撞,既然珍视,先放我这。”
十一
大哥,大哥。
你可知你说了什么样的话。
十二
阿诚啊阿诚。
把你的心放我这里。
我才好安心。